冯先生说:“你去跟他们说,这里的客人就是不肯让,推到我们身上就是了。跟你无关。”
经理说:“秘书长是市委常委。”
冯先生说:“省委常委又怎么样。”
双方就僵持不下。
经理有些光火:“不让也得让!”
冯先生也气势凛凛:“就是不让!”
眼看欢欢喜喜的庆寿活动变成了刀光剑影的局面,诸位来宾颇觉扫兴。如果硬顶下去,一定会晦气非常,饭菜由人家来做,主动权掌握在人家手里,就有人劝冯先生忍让一回,换个席位。冯夫人也怕寒冷了场面,提出让步。冯先生就不再招架,恼叹一声:“好,我们走!”愤然起身,出了屋间,见秘书长一行谈笑风生,前拥后簇,扬长而至,把冯先生气得七窍生烟。
祝寿活动不欢而散。回到家中,冯先生眼神发直,气闷积胸:“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五宫正树先生回到国内后仍念念不忘远方尊贵的朋友,又将一封辞诚言恳的书信邮来,希望冯先生能移身前往。恰遭“海蜃楼事件”刺激了的冯先生一夜未眠,清早与夫人作商量。夫人顾虑虽多,却也不发阻止之语,冯先生下定了决心,很快向日本国挂了一次电话。那边的五宫先生听他说毕,兴奋异常:“好好,我马上发邀请函,特快专递寄去……再寄你一笔款子,请注意接收。”
事情虽然这样敲定了,冯先生的心潮却汹涌起伏不得片刻的平静。在莽莽苍苍的中华大地上,他孜孜恳恳贡献了自己宝贵生命中最精华的部分,黑山白水之间镶嵌着他深深浅浅的足迹。他爱恋着祖国河山的一草一木,珍重着自己一滴滴金黄汗水浇洒过的一砂一石,在这将要别去的时候,有那么股酸酸辣辣的滋味浸在肺腑之中。在家里呆不安宁,和夫人一起走出庭院,在这座饱蕴着自己无限辛酸种种欢乐的历史名城做惜别的浏览。过大街,穿小巷,此处停停,彼处站站。现代的高屋大厦之前,古老的城墙钟楼之下,垂柳依依的莲花池畔,喧声嚣语的母校门前;在那座已有一半建筑租给摩托车行的市立图书馆的台阶上更是许久伫立,忘不了昔日走入这知识殿堂时心中涌动的喜悦和庄严。他们也到了市政府的楼前,夫人说,该向陈市长作一作辞别,冯先生说,她若是知道了我们要走,会伤感的。夫人说,市长还惦记着我们房子修整的事呢,说不定就要来的。冯先生说,房子我们不再住了。到了日本我们尽快写信给她表示感谢吧。
陈惠蓉将自带的一瓶小联合国酒的盖子启去,倒进夫人递上的高脚玻璃杯中。自己先默默地呷了一口,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来,喝酒,今晚我们一醉方休。”陈惠蓉的伤感之情溢于言表。
夫人快手快脚弄出几件菜肴,小联合国的劲头很不含糊,半瓶下去,便有腾云驾雾的感觉。
“我这个市长当得不称职,没有把你们关照好,太无知。太官僚,使你们受委屈了……”她的眼瞳罩上了薄淡的水气。
“你百忙中还常惦记着我们,很是感谢了。”夫人道,往下不知再说什么好。
“冯先生,咱们家乡,咱们国家需要您这样的科学带头人啊,我知道科学是没有国界的,在异国他乡您照样可以发光发热,甚至能更好地发挥才华。可去国外也一定有不少的实际问题,您的年纪和身体状况,您的学科和实地研究的条件等方面的事都该好好想一想。国家和家乡的建设都需要您呀,只有远走他乡这么一条路么?
“说到底,我不希望我所敬重的先生拂袖而去,作为朋友,舍不得你,孤雁远飞,作为市长,不愿意在自己的任期里走掉您这样的人才,您如果能留下,我将尽最大的努力为您提供生活与工作的良好条件,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只要我能做到……
“‘海蜃楼’发生的事的确令人太不愉快。我们政府机关的许多干部口上称是人民的勤务员,内心里却是大老爷,神气十足高高在上,越是不学无术者,越目中无人趾高气昂。您冯先生凭才能凭业绩是国家的宝贵财富,那些自以为是的官员跟您不可同日而语,您也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我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让您甘心忍辱负重,我认为,我们有责任为改变这种不正常的现状做改革的努力。总之从我本心而言实不愿意看您含愤而去,希望您能留下来在改革的大潮中献策献力,为中国的发展做出更大的贡献。冯先生,如果您信得过我陈惠蓉,就请三思而后行……
“的确,‘海蜃楼’那事也是有些欺人太甚,这么着,这几天我找个日子,我在‘海蜃楼’作东。先生要走也算是为您送行,把那姓杨的秘书长也叫来,让他当面给你道歉……”
推心置腹的倾谈延至深夜。送走陈惠蓉,被摇动了心神的冯先生反反复复思虑着她之所言,夫人对远赴异国本就存有顾虑;陈市长的恳切挽留,又使他深为感动,看在这位明智而又情重的市长的份儿上……
夫人已为市长的言辞所动,在枕旁不断规劝,冯先生在黎明的曙色中更改了原先的决定:日本不去了。向五宫先生致歉吧。
冯先生留了下来的消息也令陈惠蓉感动。她要竭情尽意对这位忠厚的朋友以力所能及的关照,修整房屋的事很快很认真地落实了,并叮咛身边的秘书时常与冯先生联系,看他工作生活上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冯先生却不曾在任何个人事情上向她开口,一晃一年时光过去了。
两月前偶遇冯夫人知道先生入院的消息之后,她即刻到医院作探望。冯先生那次听了她的规劝留下来后,依如往昔扑身于自己热爱的事业,一边颠涉原野一边著书立说,只是仍然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他在二十年前曾因病割去过一只肾脏,剩存的一只此时又出了毛病,只用一些药顶抗着,舍不得花时间作彻底的治疗,谁料病情竟急剧发展,实在不好支持,进到医院,发现肾器官已经伤损严重。
陈惠蓉第一次来到先生所在的病室,见到乱糟糟一团的局面。这间六张床位的大病房全部满员,人进人出喧声不断。将先生安排在这等环境中怎么可以?便与医生商量是否可以换个安静的房间,医生说,大病室收费便宜,如果舍得花钱四人间是可以调进去的。陈惠蓉说,四人间也乱。医生说,双人间、单人间是高干病房,一般人不可以进的,有钱也不行。陈惠蓉说,冯先生这样的人物比个什么高干不高级?医生不知对面讲话的是市长,觉得此人口气好大,就翻上了卫生球眼珠子。陈惠蓉说,不是自吹自擂,冯先生为社会作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医生说,跟我讲这些没用。陈惠蓉说,把你们院长叫来,医生脸呈嗤笑:“我给你叫局长好不好?”
陈惠蓉说:“你能找就找来吧。”
医生就笑得更为肉麻。陈惠蓉说:“好吧,你不去,我亲自去。”
卧在**的冯先生说:“陈市长别麻烦了,我在这儿也挺好的。”
医生这才知道了面前这个女人的身份,说:“噢,您就是陈市长。院长在办公楼二楼最东头房间。调病房的事儿我是作不了主。”
陈说:“我去找他。”
跟院长一说就通。马上答应了给冯先生换个安静环境。陈惠蓉说,要用最好的技术力量为先生治疗,尽快使先生康复。离开医院,陈惠蓉又去找冯先生供职的省地质勘察院的领导会商,勘察院是省里的机构,不归她管辖,她希望单位能为冯先生的治疗提供切实的经济保障,院领导说一定克服困难使先生得到好的治疗。
冯先生顺利入住小病房不久,陈惠蓉又忙中抽身来他床前作探询。冯先生说感觉还好,医院各方面的照料都挺不错,她就放心了。之后繁事缠身,参加市、省、全国人代会,到日本访问,去深圳、新加坡考察,忙得人仰马翻,心牵挂冯先生的病势,在京开会期间还打电话给市府办的李主任,让他代自己去看望冯先生,交待说:“先生那里有什么困难、问题,一定要设法解决,解决不了的向我报告。”李主任遵命前往医院,此时冯先生病势危重,守在一边的冯夫人泪水潸潸,向李主任报告了情况:冯先生的肾脏已经坏得不好恢复,需要做换肾的手术。此手术得到省城医院去做,须有数万元的款子。冯先生一生不贪钱财,平日所得薪金除去生活必需之用,很大部分花在了购置图书资料出版学术著作和钻山进岭的路途上,并屡屡向失学儿童、灾区灾民捐赠财物,手边无甚积蓄,而所在单位经济情况又极为困窘,手术所需的费用目前尚未落实。李主任说,大家都想想办法吧,款子数目也着实不小呀。又安慰了夫人几句,飘然而去。
忙得四脚朝天的陈惠蓉没有得到李主任关于冯先生的情况汇报,自然也料想不到冯先生病情的严重。今晚她打算多陪伴先生会儿,跟他扯扯外面的事情,尤其谈谈此次日本之行见到五宫先生的情况,冯先生卧床快三个月了,够寂寞的。
进到一家温室鲜花店,买了一束紫萝兰,又到一家食品店,买些新鲜水果和参精补品。小车驶进了医院时夜幕已然拉下。
车停稳,人出门,见一辆黑色奔驰轿车雄赳赳驶来,戛然停在了她的蓝鸟车旁。车上有两个男人下来,目不斜视,直往高干病房去。陈惠蓉步其后,也走入高干病区。设着假山荷池的幽静的院落中,出现一位神情傲然步履稳健的壮年男人。奔驰车上的人就是朝他来的,来者热热地口呼洪主任。陈惠蓉就辨出这是市府经济协作办公室的一把手。
洪主任向来人放完吝啬的笑意,突然瞅见即要擦身而过的陈市长,脸上即刻堆起了另一种神色:“陈市长,您来了……”
陈惠蓉缓下步子:“你在这儿住院?”
“是。”望见市长的司机手中的大包物品,“您来看人?”
“对。在这儿住多久啦?”她想起这位主任是患了重病,有些日子没上班了。
“快一年啦。”主任说。
“你得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