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先生点了点头,但不是回答他的请求,是表示相信他的说法。
“您同意了?”
冯先生摇摇头:“我这样的年纪……不比小伙子喽。在中国生活了大半辈子啦,移居外邦,怕是难适应了。”
五宫道:“六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干的时候,您是心气不顺,未老先衰。到日本后,尽快把身体调养好,大干一番不成问题。您儿子正好也在日本留学,也好一家团聚嘛。”
“是不是太为您添麻烦呢?”冯先生似乎有些动心。
“对您这样的人,日本国是永远敞着大门的,甭说您还能够做很多事情,即使养老终生,我们也愿意为您效力。您若能光临我市,是我市的光荣。”显然五官先生的意思不是虚浮的空谈,的确,他已同一起来华的代表厨团长、奈良市的市长先生交换了意见,得到了支持。
冯建林的心旌真的有些摇摆。目前他的处境确是如履针毡,皮灼肉痛的。除了生计上的问题,事业的发展也颇感艰难。六十岁一到就被无情地切了下来,研究工作也由于资金、设备、资料的缺乏、交通工具的不便,以及医疗费用的拮据,简直无法进行下去。呕心沥血写出来的学术著作因为经济效益问题竟然无处出版。前些年,曾发现自己所在单位主要负责人的几篇公开发表的学术论文是剽窃他人的研究成果,义愤之下向有关部门作了揭发,被剽窃者原本是敢怒不敢言的,事情曝光之后仍是唯唯诺诺挺不起腰杆。他则因此惹恼了这位腰板很硬的领导,处处甩小鞋给他穿;他自己以前出版的著作也有成章成页地被人窃取的情况,向有关部门屡屡反映,甚至弄到司法机关,但问题久久不能得到公正解决,在这么种环境里过生活,心里实在是憋气呀!……这远走高飞固然也有许多的不舍,去那边自然也不会尽如人意,但权衡一下,还是走吧。人生在世,荣华富贵小意思,事业则重如泰山,去那边大概还能有机会有条件做更大的建树……总之还得认真考虑考虑。
远渡重洋,不是什么小动作,不好草率决定。五宫先生理解他的心情。说:“不忙决定,再好好想想,什么时候定了主意,可通知我。”他递上自己的名片,“打电话给我。”
冯先生收藏了名片,给了他自己的一张。时间不多了,五宫先生起身告辞。
陈惠蓉没忘了阴雨连绵的日子在冯先生家见到的景象,吩咐秘书找房管局对冯先生的住宅做一次全面的修缮。考虑到冯先生年纪大了,到院外的公厕解手很不方便,就要求房管部门在他家院里改造或建造一座冲水厕所,还提出为其安装自烧的暖气设备。冬日可免去屋中炉火的尘土灰烟。
秘书遵令布置下去了。房管方面却迟迟没有动作。陈惠蓉等落实的消息,秘书就作催促。房管方面的领导自然是不好违拗市长的指示,他们所犯愁的是修缮的费用谁作支付。这需要一笔不小的开支,又是为一所普通的民房。所里将报告打到局,局长们专门为此事开了局务会。有人对此事心存疑问,一个既无职务又没背景的老学究怎会得到市长如此关照?会不会是秘书拉大旗做虎皮自作主张照顾私情?又不好跑去问市长,就按照集体智慧,以局委会名义写了份给市长的书面报告,云:民房修缮工作须计划安排,盛栏胡同53号宅院修造事宜可否按普通标准整修,请示。
报告的用意十分巧妙,如果是秘书自己的小动作,可立即在市长面前露馅,若是市长碍于什么作的指示,可以此报告做一做抵挡。如若真是市长的意思,在报告上必作明确指示,再兴动土木,也算是有了依据,以免日后说不清楚。上级的心思有时如雾中影幻,不好清晰把握,弄准吃透也是一门艺术,好的下属该有这等功夫。
陈惠蓉见到报告,当即坚定有力地批道:“冯建林先生毕生致力于地质研究工作,栉风沐雨,竭诚半世,乃国家栋梁之材,对于这样的同志,我们应该予以特殊关照,请你们克服一下困难,把盛栏胡同53号冯建林同志的住宅尽快修葺完善,请酌办。”
批示下达,房管局领导着手布置实施修房工作。材料、车马、人员聚齐,往冯宅来。
不料冯先生枯手一摆:“暂时还是不修了吧。”
大动土木,家中许多东西要挪,是冯先生嫌麻烦?
情况一级级报上来。
陈惠蓉以为冯先生在讲风格,派秘书去劝说,秘书回来报告说,冯先生即要去日本居住了。陈惠蓉颇感震惊。
震惊的原因不仅是消息来得突然,也因为今朝选择远走高飞之路的竟是曾屡屡拒绝掉许多发达国家一再邀请的冯先生。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坚挺,他终于又改初衷了,若不是倍感委屈,伤透了心,何以会至此?当年的冯先生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对祖国的恋情是何等的热烈……现在怎么就……自己作为一市之长没有尽到责任呀!
当晚,她在家中久久地徘徊,脑子里闪跃着与冯先生结识后见识到的一幕幕情景,那滴滴嗒嗒的雨漏之声似一束繁刺的荆棘,扎在她的痛楚的心上。我们,我,陈惠蓉有愧于冯先生呀。
自责自疚之情搅扰着她。拨通了冯先生的电话。接话的正是先生。她便很有些心酸地问道:“听说您准备去日本定居了?”先生的嗓音有些嘶哑,很疲惫很沉重地答了:“准备走了。”
“彻底决定了?”
“决定了。”
“那,我去为您送行。”
“谢谢……不必了吧。”
“我一定去,到时要通知我。不,我现在就去。”
“……不必了,不必了……”
她撂下电话,叫来车子揣了两瓶好酒,到冯先生家来了。
握住了先生的手,话噎在喉头,讲不出来。好一阵儿,才说:“我没能照顾好您。”
先生摇了摇头:“你对我的情意我是忘不了的。”
“哪有什么关心,我这个当市长的失职呀。”她说得动情。
一时无语。
“何以这么匆匆呢?”她想知道冯先生心里的事情。
先生欲言又止。冯夫人则讲了一件对先生刺激很大的发生在一星期之前的事。
那天冯夫人过六十岁生日。为庆贺,冯先生在本市较有名气的蜃海楼餐厅订了一桌酒席,邀请了几位亲朋好友一聚。晚六时,宾客聚集在二楼“望波斋”雅间内。饭菜正要上桌,餐厅服务小姐突然来说,因有特殊情况,请他们这些人换个房间席位。冯先生很是不悦,问此为何故,小姐解释说,另有一批重要客人要占用此间。经理已经答应,请包涵。冯先生道:“此雅间我们上午就预定了,没有理由再让我们挪动。”小姐说,这是经理的意思,一定请诸位让出此雅问。
“岂有此理!”冯先生怒从心生。动一动身体,换一换餐桌,倒不是什么问题,关键是凭什么让动,凭什么就得让他人!
小姐说:“市里的一位领导点名要在‘望波斋’用餐。我们也没办法。”
料到是有什么权贵人物来此作威了,冯先生的倔性子也被激了起来,就是不让!小姐无奈,去禀报经理。经理走了来,说:“今儿工商局领导请市委杨秘书长,平时来这儿总要占‘望波斋’,请你们给个关照。”
冯先生一向鄙视以权压人之徒,说:“我们花钱吃饭,没有关照官家的义务。”
经理说:“你们不让我不好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