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有轻重。
死以为国,
身毁名荣。
帝制的崩溃,是因革命党人的身毁而崩溃。
帝制的崩溃,是因众多的推手而崩溃。
我们从前面讲到汪士铎的日记来看,光绪年间的“世乱”之象,在学者的眼里,主要是“人多”;在经学家眼里,主要是有“妖孽”;在玄学家眼里,是“天谴”;在孟子眼里,是“五百年王者大兴”;在董仲舒眼里,是“天不变道亦不变”;在康有为眼里,是“生机已尽”、赶紧“变法”;在孙中山眼里,是“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在张之洞眼里,是“中体西用”;在吴可读眼里,是“一误再误”。到了慈禧太后,她却无力补天。到了隆裕太后,干脆“揖让开尧天”。
我们且回顾慈禧的“补天”慈禧想不想像女娲那样补天呢?
她想。
但慈禧的补天,例如,她的移风易俗及其立宪,都是有其底线的。
慈禧既要搞立宪,又要设定“预备”“立宪”的限制,这是她不得已而为的情结。不错,她之所以要搞立宪,固然是为了想调和满、汉日益深化的矛盾,巩固满洲贵族的长期统治。如她在流亡西安后,于1901年4月颁布新政,接着又在同年12月23日,发布了允许满汉通婚,并劝导汉人妇女不缠足等懿旨,“光绪帝谕内阁将慈禧这道懿旨颁发全国”。懿旨写着:
我朝深仁厚泽,沦浃寰区。满汉臣民,朝廷从无歧视。惟旧例不通婚姻,原因入关之初,风俗、语言或多未喻,是以著为禁令。今则风同道一,已历二百余年,自应俯顺人情,开除此禁。所有满汉官民人等,著准其彼此结婚,毋庸拘泥。至汉人妇女,率多缠足,由来已久,有伤造物之和。嗣后捂绅之家,务当婉切劝导,使之家喻户晓,以期渐除积习。断不准官吏胥役借词禁令,扰累民间,如遇选秀女年份,仍由八旗挑取,不得采及汉人,免蹈前明弊政,以示限制,而恤下情。将此通谕知之。
满人一向认为自己的血统高贵,不与汉人通婚,对这祖宗立下的二百余年的之法,被慈禧取消了。
至于取消妇女缠足,康熙、乾隆两帝也禁止过,但屡禁不止。汉人缠足的陋习,由来已久,胡适认为,“可能始于五代,这是抽象的揣度”;而林语堂则具体指出,“始于唐后主(李煜)的皇家歌舞会上”。女人自幼缠足,是不人道的。慈禧反对女人缠足,出于对女同胞的尊重。按李傲在《睁眼看慈禧》的话说:“慈禧是位个性鲜明的女性,她主张女人要有尊严和优雅的生活。强调女人的独立精神。她认为女人应该读书识字,应该有自己的生活空间。”
的确,历史上的汉人男子,一直把女人当做除了会生儿育女,就只能围着锅台转,只能相夫教子的持家女人,要天足干吗?“一丈之内日夫”,“一夫之妇日内”,所谓“内人”,是没必要出门做事业的,否则就会成为易卜生笔下的追求自由的娜拉了。有意思的是,在民国时,据说名演员蓝平与王莹争当“出走的娜拉”;不缠足的妇女,许多参与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家庭失去了贤惠女人的操持。从巴金“激流三部曲”的《家》、《春》、《秋》小说里,可以领略到家不像家的情景。
我无法找到历代倡导女人缠足的旨令,它似乎是来自民间男人大丈夫的“私刑”专利。慈禧移风易俗,改掉汉人旧恶习,却收效甚微。只有上海成立了“天足会”。辛亥革命斗士吴玉章说:“这不简单是一个家庭里的问题,也不简单是一个放脚的问题,这乃是一场严重的新旧斗争”,“1903年我到日本以后,我的女儿又届缠足的年龄了,我妻写信来说要给她缠足,我立刻写信回去严厉地反对,于是我女儿那双刚刚缠上的小脚,居然得到了解放”。但缠足一事,直到孙中山在民国成立后颁布取缔,才算了断了缠足的俗习。但通过缠足而以“三寸金莲”为美的眷恋仍是令人惊讶的。我在《大话中国人》一书写下了这么一段事实:
所谓“三寸金莲”至今还传为美谈。
请看清代方绚就著有称颂缠足的好处:“弱则寒,强则娇,俗遂无药可医矣!故肥乃腴润,软则柔美,秀方却雅;然肥不在肉,软不在缠,秀不在履,且肥软或可以所求,秀但可以神遇。”
更有趣的是,清末民初的北大教授辜鸿铭,他喜闻小脚之臭,赞成女子缠足,宣扬小脚之美,他说:“如果说写不出文章来,一捏女人的小脚,灵感就来了”。
你看,本来极残酷的手段,却发生了美感,成了精品,成了绝活。
由此可见,一种行为观念一旦形成,中国人就很难扔掉。
林语堂得出结论并认定:“缠足是很痛苦,但她有一双美观的脚,这是她一生的光荣。”
一个是著名学者、还是后来的名牌教授,一个是著名作家、还是后来的进步人士,却把由晚清至民国的禁令,视为儿戏,以恶为好,况且凡夫俗子了。由此也可想见,慈禧政府在那个“反清复明”、“创立民国”、“君主立宪”高涨的时候,想以“满、汉通婚”、反对“有伤造物”的“率多缠足”等亲民的终极关怀来,已经不足于引起汉人的兴趣,更别说感恩了。
慈禧自发动“戊戌政变”后,她失去了感召力,她的所有懿旨几乎成为一纸空文,走上中央一级的汉官虽然还拥护她,不去想着推翻她,那是因为把她当做是可爱的“三寸金莲”(虽然她是天足,比大脚马皇后可能略小些),一个大清国、小政府的“三寸金莲”,她只能委身于满汉官员说说笑笑,倘若哭哭啼啼,是没哪个也委身于她的官员同情的,因为这个时候的官员都在脚踏两只船,而且政治情人多的是。
慈禧完全感受得到,而不是隐隐约约地感到。
她是位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人。
她从小就受到由父亲请来的二位家塾的教导。《睁眼看慈禧》一书写道:
慈禧一生至爱,反复诵读的书有三本:一是《资治通鉴》,二是《诗经》,三是《红楼梦》。慈禧幼年即读《四书五经》,那时最爱诵读《诗经》。后来她成为大权在握的皇太后时,曾吩咐每天午后,宫中一些嫔妃和有身份的宫女们集中在一起,朗诵《诗经》,讲解史书,每十天考核一次,优秀者有奖。由于她的倡导,宫里学习《诗经》成风,以至于小太监们也争相吟诵。
然而,她再有学养,也抵挡不住她自成丰帝驾崩后,王朝出现“国无长君,国运必衰”的结局。从同治到光绪到溥仪三帝,一个是6岁,一个是4岁,这在西方,是不会有的。当她没有放出留学生的时候,当西方的报纸还没有展开政治攻势的时候,当外交官还没有派往国外的时候,民智、官智还是不会开通的,现在都开通了,还能让小娃娃皇帝来统治大人?因此,任凭她有多精明,多有本事能耐,都不会得到受了欧风美雨熏陶的人士拥戴。除非像康、梁所主张的走日本、英国的君主立宪道路。否则就是孙、黄所要走的法国、美国的政治路线。但她当然选择前者,可是前者的并列领军人物却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人,甚至谋害自己的人。
宪政的隐忧,她挥之不去。
我留意到,慈禧在她26岁守寡始,她的政见思想确实是无不跟着新的不中不西的政经时代亦步亦趋的。期间有过太多的政治折腾。
我还注意到,慈禧为了发展资本主义,与西方“和而不同”,并苦心孤诣地由反对光绪的新政到大行新政——编练新军——废除科举、兴办学堂——奖励实业——预备立宪——法制改革,其跨出的步子的的确确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统治改革。
变法维新,本是和平政治改良的最佳行为,但由于康有为等有着保皇弃后的种种幽暗心理,结果流产了,现在要立宪,要召开国会,也本是很温柔很温和的要求,只因有了那么多康、梁死党,因此慈禧本来有诚意的政见,也只好给人以应付似的虚拟政治了。但自动了宪政的念头后,尤其是多次派人出国考察宪政,并有所动真格的行动后,却激动了那么多的汉人,慈禧好像感到了这是很可怕的从政潮流,她在这政治激流的旋涡里,备尝了太多的争权夺利的把戏,她看到了男人阴森的政治斗争的底线。自从允许可以用钱买官以来,现今的政府官员已然人满为患了,再安排众多的投干股的立宪派人物上来,这将是官场上不可想象的政治灾难。
她深知,这些鼓噪立宪的人,大多是有经济地位的人,以及欲通过“宪而优则仕”的崇拜西方政治的人。
不管如何,她的忧虑终于发生了,她放出的“预备立宪”的这只西方虎,已经蹲得太久了,它不想再蹲下去,它正向慈禧太后、一个无冕皇帝,嘶声地扑来。当初康有为在谈虎色变,现在,人人都是大大小小的老虎了——这正是康、梁培训出来的;这正是孙中山的暴力革命逼出来的。
人们欲罢不能。
所以,她躲在仪鸾殿里。
她在仪鸾殿里,成了一个圈子更小的帝国女皇。她一边接受光绪帝的例行公事般的请安,以及接见各地高级官员的言不由衷汇报;一边批阅着乱七八糟的文件,又要细听着外界的宪政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