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题暂时掀开了一角,显露出其下盘根错节的古老根系与冰冷规则。关于“混裔”、关于天外遗赠、关于无声网络与内部清洗的真相,沉甸甸地压在李玥寰的意识里。然而,正是这过于庞大、近乎非人尺度的秘密,在最初的震撼沉淀后,反而催生了一种奇异的脱力感,以及随之而来的、近乎悖谬的“无聊”。
那些关乎族群存续、文明观察、圣人默许的宏大命题,距离她这具暂时栖居人世的“异常”存在,既近又远。近在她是知情者,远在她无力亦无意介入那绵延万载的自身事务。马氏的坦诚像一道分界线,线的另一边,是她们自成一体、逻辑迥异的内部世界。李玥寰明智地选择了驻足线外。
于是,在“云来客舍”这片由巨大沉默网络所维持的、异样整洁与平静的孤岛上,一种属于人类灵魂的、更为琐碎也更具温度的好奇心,开始悄然萌动,甚至带着点自我解嘲的意味——在目睹了世界的“后台”之后,反而对“前台”那些灯火辉煌的寻常戏剧,产生了近乎顽童般的窥探欲。
她想看看王宫。
不是出于对权势的向往,也非猎奇艳情秘辛。那更像一种跨越时空的、冷静的“田野调查”。她明白,即便是这个时代金字塔尖的殷商王室,其物质生活水平,恐怕也难以与后世一个普通家庭的便利与舒适相比。没有抽水马桶,没有恒温空调,没有电灯电话,精美的青铜食器可能含有害物质,华丽的丝绸锦衣下或许藏着虱子。
但她想看的,正是这种“差异”本身,以及差异之下,那些永恒不变的人性图谱如何在极端资源与权力结构中被放大、扭曲、或赋予奇特的仪式感。
上流社会,尤其是王权核心,是财富、权力、人脉与一套复杂隐性规则的终极熔炉。他们如何将血腥征战、四方贡赋、奴隶劳作凝聚为鼎彝上的纹饰、宫殿上的飞檐、宴会中的钟鼓?那个狭小圈子里的认同、结盟、背叛遵循着怎样一套不外传的密码?一个看似随意的眼神、一次座次的微妙调整、一件礼物的轻重,背后牵连着多少土地、军队、乃至部落的归属?那些影响千百万人命运的重大决策,又是在怎样的密室私语、利益权衡、甚至是个人好恶与心血来潮中被敲定?
同样,她也好奇那华美袍服下的“瑕疵”。嫉妒在深宫如何滋长成毒计?孤独在重重礼法禁锢下呈现出何等形态?亲情在权力面前如何异化与撕裂?那些被史书一笔带过、或被后世演义涂抹得面目全非的“丑闻”与“不幸”,其真实的肌理与温度又是如何?在极端环境中,人性的脆弱与坚韧是否会展现出格外戏剧化,却又格外本质的样貌?
李玥寰清楚,无论身处茅屋还是琼楼,人类情感的核心元件大抵相同:对爱的渴求,对背叛的恐惧,膨胀的野心,蚀骨的孤独,对自身存在的确认与迷茫。只是,在王室这个资源近乎无限、筹码巨大到关乎生死的舞台上,这些普通情感被置于高倍显微镜下,每一次悸动都可能演变成滔天巨浪,每一份私心都可能沾染上时代的重量。因此,他们的故事天然带着史诗的轮廓,但其情感的内核,依然能轻易穿透时空与阶层的壁垒,叩响任何一颗倾听的心灵。
她并非要评判,只是……观察。以一个意外的、拥有非常规观测手段的“外来者”身份。
心念既定,行动便简单起来。她无需潜入那戒备森严的宫墙,也无需贿赂任何内侍。她的媒介无处不在。
是夜,月隐星稀。李玥寰在房中静坐,熄了灯烛。意识如同水银,从这具凝实的躯体中悄然流泻,循着“映像之律”那玄妙的感应。她的目标并非具体的某人,而是那片被重重高墙、巍峨殿宇所定义的物理空间——朝歌王城,尤其是纣王与后妃所居的宫苑区域。
寻找“镜面”或反光体作为意识的支点与窗口,在王宫内并非难事。打磨光亮的青铜鉴、盛满清水的陶匜、光可鉴人的玉璧、甚至贵族腰间佩带的金属饰物、光洁的漆器表面……无数微小的、碎片化的“镜面”,如同星子般散布在宫殿的各个角落。
李玥寰的意识,便如一缕无质无形的月光,平等地洒落、渗入这些万千镜片之中。她没有集中窥探某一点,而是让自己的感知如同弥漫的薄雾,轻柔地覆盖一片相对集中的区域——大约是寿仙宫及其邻近的几处殿阁。
寿仙宫,夜宴。
厚重的帷幔、巨大的青铜器、铺陈的皮毛与锦缎,与其说带来舒适,不如说堆砌出一种空间的压抑与权力的体积感。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的油脂味、醴酒的甜腻,以及一种更难以言喻的、紧绷的寂静。乐师演奏着音律相对简单的钟磬,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却驱不散那份沉滞。
然后,她看见了他——殷受(帝辛),后世俗称的纣王。
他身形高大,穿戴的服饰与佩玉无疑是天下最顶尖匠人的心血,每一道纹路都闪烁着权力淬炼出的冷光。但他的姿态是松垮的,一种将庞大身躯的重量完全交付给奢华支撑物的懒散。面容在晃动的灯火下显得颇为英俊,甚至残留着几分曾经英武的轮廓,但眉眼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的倦怠。
一名官员正在汇报东境粮税征收的困难,言辞谨慎,数据详实。纣王似乎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杯边缘,目光却飘向殿角摇曳的烛火阴影。
“……综上,臣恳请陛下,酌情减缓该地今岁赋额,以免民生过艰,滋生变故。”官员终于陈述完毕,伏身等待。
殿内一片寂静,只余烛火噼啪。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于王座之上。
纣王缓缓转回视线,落在伏地的官员背上。他没有立刻回应赋税之事,反而用那种黏腻的、带着奇异拖沓感的声音开口:
“爱卿方才言及‘民生’……孤昨夜偶读上古轶事,忽有所感。”他顿了顿,仿佛在品味着接下来的话,“天命所归之君,其治下百姓,当如葵藿倾日,不待督促而自献其诚。今各地仍须频频催缴,可见……”他微微前倾,灯光在他眼中投下深不见底的暗影,“民心,尚未纯然归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