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太美了,”楚格在潮湿的海风里喃喃自语,“美得像一场幻觉。”
他们在波西塔诺住了两天,虽然只是当地居民经营的小旅馆,却也干净整洁。房间不算很宽敞,却有一个几乎不成比例的大阳台,正对着海。
白天睡到自然醒,洗漱后就步行去找地方吃饭,楚格尤其喜欢半山腰那家餐厅的海鲜饭,她一个人就能吃光一整盘。下午在阳台上看会儿风景,瞌睡来了就回房间再睡一会儿,等到阳光不那么强烈了,他们就出门,顺着长长的石阶一路下去到
海边,等着看太阳是怎样一点点落到海平线后面。
在海边,她对苏迟说:“几十年后我还会记得今天。”
美妙的幻觉没能支撑到整个旅程结束。
他们抵达佛罗伦萨时,距离回程已经只剩三天。来到文艺复兴的发源地,亲眼看到几个世纪以前的伟大的建筑、画作和雕塑,对于楚格是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事。在这样的环境中,即使是对古典艺术一窍不通的人,也不能不屏气凝神,默默赞颂。
在圣母百花大教堂里,楚格的手机振了两下,她没有太当回事,想着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待会儿出去了再看也不迟。
一个多小时之后,他们才从教堂里出来,楚格意犹未尽,想要再拍一些教堂外观的照片。苏迟留她在广场拍照,自己去附近的冰淇淋店买gelato(冰淇淋)。
楚格这时才想起查看手机上的消息,她以为是桑田或者别的熟人朋友想跟她聊几句旅行的事,毕竟她昨晚在朋友圈里发了几张锡耶纳古城的照片。但打开微信的那一瞬间,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发软,握着手机的手不能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两条消息不来自她任何一个朋友,来自她的房东。
“小俞,你上个星期就该交房租了。”
“看到消息回我一下哈。”
这些天来她的所见、所感、所得,在瞬息之间通通幻灭。
无论是眼前这座碧玉般的大教堂,还是托斯卡纳的翠绿的丘陵,波西塔诺的海风和柠檬树,罗马斗兽场外的金色夕阳,全都是泡影。房东阿姨在千里之外用指尖轻轻一戳,魔法消失了,她又回到了那间屋子里。
那间屋子里的一切才是真实的,那间屋子才是她在这个世界最准确的坐标。
她不知道该回复什么,无意识地在对话框里打了很长一串话,但这些理由根本站不住脚,看起来只是苍白的借口、厚脸皮的托词。她定了定神,把那一长串句子删掉,打开网上银行又查了一遍余额,那个数字令她胆战心惊。
交完这一季房租,她的状况便恶劣到了穷途末路,即将面临真正的生死存亡。楚格揪住自己的领口,觉得透不过气来,在欧洲的夏日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人生中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刻,她理解了金钱对于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它可以很抽象,是自尊,是底气,关乎人格与做人的姿态,是不想说谎的时候不必说谎。它也可以很具象,是栖身之所,是食物,是不出门时的房租、水、电、燃气、网络各项费用,而一旦迈出家门只会产生更多花费……这些事情,晓茨早就懂了,而她却要被现实逼到绝境才懂。
即便是在最灰暗的日子里,她心底里也始终存着一丝侥幸,认为命运之神终究会眷顾自己,她还有时间更正、修复,
然后情况就会好起来,她能摆脱滞重,重建生活,回到正确的道路上。事实证明,正是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拖慢了她的行动力,混淆了她的智识,令她做出了一个又一个错误的选择,而她现在要承受的,正是一切错误的总和。
她不能不想起晓茨——晓茨从来没有跟命运玩过心眼和花招,没想过蒙混过关,她的意志力源于她对现实生活的清醒认知,她才是那个能立足在暴雨中的人。
苏迟过了很久才看出楚格的情绪不对,他误解为是对旅行即将结束的不舍和失落,于是带她去了一家在当地口碑非常好的川菜馆吃晚饭。尽管楚格吃了很多,但整个晚上她的神情始终没有松懈下来。
在市政广场散步时,苏迟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楚格只是摇头:“没有,我只是想起以前读过毛姆的《情迷佛罗伦萨》,一部蛮精炼的中篇小说,另一个译名像是为了和《托斯卡纳艳阳下》对照似的,翻作《佛罗伦萨月光下》,你看过吗?”
轮到苏迟摇头了:“毛姆的书我看得不多,只看过最有名的那几本,《刀锋》和《人性的枷锁》这些。”
楚格笑了笑,她知道为什么自己此刻会谈论和心里所想的事情完全无关的东西,像是一种独属于文学的手法,在进入正题之前,总会有几处闲笔。
“我现在终于明白,物质生活是一切的基础,一旦这个基础出现错漏,你的审美、爱好、闲情逸致,都不过是空中楼阁。和你在一起,我手里就永远有一根稻草,我甚至还能以爱情的名义说服自己这很正常,也很自然。
“苏迟,有件事,其实我已经想了很久。”
苏迟静静地看着她,月光将她的面容照得雪白。
在她说出那句话之前,他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心里暗暗苦笑,昨日重现了,只是情况刚好相反:当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喻子总说没有安全感,如今他确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担负另一个人,这份心意却被拒绝。
他也有点儿搞不明白——对自己,也对命运,他总被个性独特、性格鲜明的女孩吸引,被她们单薄的样子打动,却又始终无法掌控和她们的故事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