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陈珏要以国士之礼重新厚葬,带着满朝文武参拜。
白幡阵阵,纸钱飞扬在空中好似下了一场大雨,文武百官并列在两排,皆批麻衣,掩面哭丧。
陈珏腰间系了根白麻布,大行阔步带着宗溯仪去上香。
香杵进鎏金的供坛,烟气向上升起,“恩师,十一年不见,不肖弟子前来拜见。”
宗悬月做了她四十年的老师,本以为能做一辈子,却是黑发人送了白发人,哦不,陈珏笑着瞥了眼肩上的发,是白发人送白发人。
“小仪,与镇国公、辅国公敬香吧。”她抬手却又在半空止住,最终还是落在他肩上,自己去往一旁看望早死的嫡子。
宗溯仪是她唯一嫡嗣与恩师联姻所生的独子,自小精细养着,要星星不给月亮,她也当做眼珠子看护,溺爱着。只是有一天,他宗族湮灭皆罪于她身,陈珏再没脸与外孙见面。
她回首望了眼,小仪垂首叩拜先祖母、先母,不住地流着清泪,多年积蓄的委屈、亲人离丧的怨恨,在这一刻彻底宣泄。
他长大了,跟他爹一样漂亮。
隐去眼底的怀念,陈珏让庶女给她哥哥上香,陈延年怯懦胆小,既无聪明才智也无果决气度,作为继承人她并不满意,可她的子嗣十年间几经生死,就仅剩这一根独苗。
“延年,娘老了。这多年伤病加身,积劳已久,活不了多久了。小仪是你哥哥唯一的孩子,我百年之后你要好好待他知道吗?”
陈延年惊愕,哭着上前:“娘您别这样说,这么多年我们罪也受过了,苦也苦过了,您定能长命百岁!”抱着陈珏哭得稀里哗啦。
陈珏拍拍她的头,“起来,你是大雍的储君,未来就是大雍的皇帝,怎可在人前失仪?朝臣会攻讦你的德行,百姓会轻视你的为人。”
陈延年抱着她不撒手,哭得泪流满面,“我不要做储君,也不要做皇帝,我只要娘长命百岁!”
陈珏应该厉声斥责她,但到底没舍得,“西周灭,东周起,秦亡汉始,王朝一个个覆灭,新朝一个个崛起,国祚尚且不能延续千年,人又何以经久不灭?我会死,你也会死。”难得温情,摸摸她的头,“儿啊,你不要魔障了。”
“娘为你打下这座江山,不求你能开疆扩土,赢得万世之功,但求你做个守成之君,与民休戚,为天下百姓留有喘息的余地。”
陈延年数日前还呆在颍州府舂米,恐惧上门的官吏,却在数日后莫名其妙做了皇太女,一切都是那样陌生,她无所适从,问亲娘:“您觉得您死后,孩儿应当将朝廷重任托付给谁?”
陈珏:“张庭智谋过人,赤忱忠心,当为……”反应过来,一巴掌扇在这混账脑袋上,“老娘还没死了,就赶着问托孤了!”
……
三日后,大朝会上论功行赏。
陈珏罢免韩秉月,将张庭连升两阶,左迁正三品礼部侍郎,追封各大功臣。
又三日,刑部尚书、户部尚书乞骸骨,陈珏大封朝臣,任命徐秋水为丞相,位列百官之首,张庭擢升两阶任吏部尚书,统管天下官员升迁,着唐秋凤为兵部尚书。
有不少人为张庭鸣寃叫曲,她辅佐君王平定天下,功绩耀目,忝列首位,为何退居其下?
殊不知,吏部尚书这个位子自古便是相权所在,受六部拱卫。
徐秋水年纪很大了,当不了几日的宰相,谁都知道,张庭离实际的名分仅差半步之遥。
不仅如此,她还是郡公的妻主,陛下的孙媳,天然亲近皇族。
一时间,万人攀附,风光无两。
八年间,斗转星移,沧桑变幻。
昔日还需自己相助的年轻人,如今不仅身居高位,还品阶略高于自己,宁远芝颇为感慨。
当初成泰帝要奚落她,就有无数人抢着找她麻烦,如今短短数年,麻雀变凤凰,还执掌官员任免的咽喉要塞,不知悔否?恨否?
两人走在下朝的宫道,赤目明亮的阳光铺满后背。
“老妇多么庆幸当初帮了你一把。”她默了下,“若非如此,无能之人终生无法得见朋友沉冤得雪。”
“宁大人过誉,善有善果,恶有恶果。宗相品行高洁,利于万民,就算没有张庭,也会有下一个李庭刘庭。”
两人走到夹道路口,杨柳拂堤,碧水萦绕。
张庭与她分别,撩起衣袍踏上马车,“家师时常念叨大人,期盼与您对弈畅谈时事,若您闲暇尽管来府上,庭与恩师必定扫榻相迎。”
宁远芝怪感动的,想不到张恕那个糟老婆子竟还念叨着自己?她还以为对方是个没心没肺,只想从自己身上搜刮利益的混账呢。
夕阳西下,渔舟唱晚。
张庭回到家中,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陈辅满身衣裳被抽得破破烂烂,还隐隐泛着血渍,站在八角亭等她。
陈辅笑着冲她招招手,不小心扯动身上的伤,猛地抽气,“小四,可算回来了。老师今日下手可狠了,我就没见她这样凶过。”衣衫上漫出更多的血痕。
张庭心下一紧,快步走过去,近了又顿住,冷哼一声,“任谁知道教养数年的徒儿,竟然是皇帝的亲女,却将自己硬生生瞒在鼓里也很郁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