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她打量内院,建筑端庄开阔,陈设敞亮大气,植株朴素秀丽,仆从稀少衣衫简朴,心里略微满意,外放这些年没学坏,有点小毛病还能扳回来。
张庭熟稔推开书房的门,请老师进去。又在她进门那一刹将玩手的小孩抱过来,交给看守的婢子,还吩咐婢子到外边守着,不准任何人靠近。
张恕眉毛往下一压,接收到了不同寻常的信号。
大门紧闭,室内仅有师徒二人。今年颍州府格外严寒,张庭蹲在地上拨弄炭盆,推到老师脚底下。
张恕还抱着手炉呢,炭盆一靠近周身更暖和了,但此时要再受这娃子的好,她待会还怎么好意思端起师长的架子?
伸脚将炭盆拨到一边,手炉也搁置在桌案上,摆明兴师问罪的架势。
她立时板起脸,猛地一拍桌,“逆徒你私自联宗,罔顾为师意愿不说,胆子越来越大,竟敢来信恐吓师长,此番大逆不道、叫人神共愤!”
张庭视线落在她冻得涨红的手指上,拉耸着眉眼,将炭盆都扒拉到她脚下,拿过手炉,嗯还热乎着,也给塞到老婆子怀里。本来年纪就不小,可别冻坏了。
一系列动作做完,她挺直身子站着,低眉顺眼乖巧听训。
张恕才绷起的脸差点维持不住,这个犟种娃子!
徒儿一片好心,她终究舍不得让她寒心,没再推脱。
沉沉叹了口气,道:“为师也不怪你,你说说为何骗为师过来。”忽而想起,这小妮子离京前说要给自己养老,莫不是为着这个吧?她心里一时熨帖,又一时懊悔自己话说重了。
张庭没抬头,嗓音也低:“徒儿说了,您可别气着。”
张恕目光慈和看着她,傻孩子,为师就只气了一瞬,旁的时候做做样子罢了,哪会真的怪罪你。
她说:“说吧。”
张庭没跟老师兜圈子,抬眸直视她的眼睛,坦白:“我反了。京中不安全。”
张恕乍一听很是茫然,小庭衣裳没穿反啊?甫一反应过来,差点吓岔气,手指着她直打哆嗦:“你你你你你你逆徒啊!”顾不得其他,冲到她面前,“你三元及第,名声在外又政绩斐然,朝里朝外对你十分重视,糊涂!糊涂!怎么能做这自毁前途的事?!”
她气血上涌,胸腔的郁气压不住,猛地咳了起来。
张庭赶紧倒了水给老师顺气,被她拂袖挥开,只听“啪嗒——”一声,碗盏碎了满地。张庭低垂眉眼,收回手缩进袖子里,上面沾染不少水泽。
张恕气过了也回过味来,依照小庭沉稳持重的性子,断不会冒险做乱臣贼子,其中必有不可为的缘由!
脑中灵光乍现,她瞬间神清目明,“是不是陈珏那小儿逼你!”在漳州府、鄞州府时没反,怎么才到颍州府就反了?其中定有小人作祟。
陈珏那混球可不就在颍州府吗?
张庭眉宇间泛着疲惫,“我是本府知府,她是小仪的外祖母,无论哪一条我都逃不开。”小声对老师说,“徒儿也是迫于无奈,想给自己和家人挣条活路罢了。小仪失了亲族足够可怜了,年纪轻轻,难道就叫他跟着一起上断头台吗?豚豚这般小,这般可爱,还没好好见过世间的美好,难道就要终结她鲜活明亮的生命吗?”
“老师,不孝弟子连累您受苦了。颍州府万事安全,物产丰富,您尽管留在此地颐养天年吧。”话罢,俯身朝张恕深深一拜。
张恕记忆中的爱徒风姿挺秀,意气风发,从容不迫永列首位,几时见过如此卑微,只得缩在夹缝生存?
都怪那个陈珏!张恕揩去眼角的泪花,让爱徒起来,也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你放手去做就是。为师不拦你。”
“是。”张庭知道这时候需要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可往日肚里哄人骗鬼的话却怎么吐不出来,干站了许久,她送张恕去安排好的院落休整。
这座小院与正院隔了两处院落,说小也不小,足有半亩了!偏房耳室正房一应俱全,宗溯仪还悉心收拾出一间书房,置备了许多孤本、字画在里头,院内的风景也美伦美奂,外院种的是便宜的腊梅,这里种的却是实打实寒霜傲雪的红梅,各个姿态各异、珍品中的珍品,还在中央设了一处八角亭,十分风雅,完美契合张恕的喜好,可见用心程度。
“老师您在这里暂做休息,灶房那边烧起饭了,待到那时徒儿遣人来请您。”张庭又施了一礼,转身走了。
张恕伸出手,叫住她。
张庭回头。
张恕不知说什么,动了动嘴只道:“小庭你万事小心。”
张庭愣怔,旋即粲然一笑,“老师你还要担心我吗?这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还差这一回?”
张恕内心稍安,展目舒颜,“福兮祸兮,定能否极泰来。”小庭聪慧过人,运道也一向不错。
光阴在梅花的盛开凋零中流转。
孩童朗朗读书声,停了又起,与温煦的阳光相和。
军中帐篷的灯火,熄了又亮,与天边的星辰交汇。
演兵的沙盘不断向前推进,插上的小旗越来越多。
一晃又是一个春天。